給 阿公

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一個人在深夜嚎啕大哭,深怕吵醒室友卻又止不住眼淚。

阿公走了快三個月了,至今仍覺得不真實。從小被阿公阿嬤帶大,在我記憶中阿公是多麽年輕,還記得當小學同學的阿公都已經七八十歲的時候,我很自豪地跟大家宣布我阿公才六十幾歲,還可以種田,還會騎摩托車載著我和我妹以及兩個堂妹五貼去夜市逛街。

轉眼間我的身高已經超越阿公了。小時候的他是那麼高大,長大後的他竟是那麼弱小。後面對阿公的記憶隨著我越來越少回鄉下,剩下的似乎只有他開始行動不便、需要外勞照顧的一些片段。從什麼時候開始阿公好像就只能坐在搖椅上,意識飄向我們無法意會的地方。

我總感覺沒有什麼人能體會我阿公的偉大。大學唸台大的我,身邊似乎都是一些菁英。家裡不乏做官的、大地主後代、集團千金這種人物,而我的祖宗八代,就只是平平凡凡的佃農。

就連我自己也沒能了解那是多麽辛苦的年代,因為我不曾體驗。家裡沒有田產,只能一粒米一把菜地把三個兒子扶養長大,四處兼差、做苦力活,為了堅持提供兒子們教育,讓他們長大不要輸給人家。窮人父母的心裡面,把一生的心願都寄望在兒子身上。有誰能理解,一個家庭、三個世代,從無產階級佃農到美國碩士,這個過程充滿多少的汗水與淚水?

我小時候對阿公的印象,就是他很愛講故事。逢人就要講他當年是如何打拼,賺錢給兒子去上學。當年的親戚是如何惡毒,在田裡面欺負我阿嬤,讓阿嬤一路哭著跑回家。當年的鄰居是怎麼樣羞辱我們家,闖進家裡來,一把砸爛我爸和我叔叔的課本,笑我阿公愚昧,沒錢還讓孩子讀書。後來,三個兒子都很成材,阿公最喜歡跟人家說,一個兒子做工程師,一個在政府上班,一個當醫師。

我爸總是感到不好意思,勸著阿公少跟陌生人講這些往事,但阿公依然愛講。那是他一輩子的驕傲,一個只有幾年小學教育程度的農夫,養育出頂尖大學碩士學歷的兒子,這對他來說多麽光榮。

年初,傑克要回台灣之前我們最後一次聚餐,當時不知怎麼就講到家庭。家庭是很奇妙的連結,我們並沒有辦法選擇出生在什麼家庭、做誰的子女、誰的兄弟姐妹,唯一將我們繫在一塊的,只是我們的血緣關係。我的眼淚潸潸流下,掛念遠在台灣的阿公,此刻在加護病房,虛弱地等待救治。

阿公給我的,太多太多了。每當想到今天,我能夠有能力在上海工作生活,我有這樣的視野、這樣的經歷,這樣的能力,都是因為阿公年輕時沒有放棄我爸的教育,讓我爸得以擺脫貧窮,給他的下一代,也就是我,更好的生長環境、更好的資源。是因為阿公,才有這樣的我。

後記:

時隔一年半,我再次踏上台灣的土地。回到南部,我跟媽媽提起我想去看阿公。阿公已經化成一罈骨灰,存在那間也存了阿祖以及阿公早逝的爸爸的靈骨塔。阿公的爸爸我沒見過,只知道他叫周銀。取名為銀,估計也是希望家裡能多點錢,望子成龍的心情吧。

媽媽說,一般沒有人平時會去那個地方,只要阿公存在我們心裡就好了。

有一天騎車亂晃時,我還是到了靈骨塔的附近。我望著那個每年清明節都會去祭拜的地方,心想著要不要進去,但又不知道阿公被放在哪個架子上。停留了一下,我還是騎走了。

路的旁邊有個養鴨場,好幾隻兇猛的狗在那看著門,我一經過他們就奔過來,貼在圍欄上朝著我狂吠。唯獨在大門旁邊的一隻小土狗,他安靜地看著我,遠遠地騎過來,又遠遠地騎走。從那天起,他一直在我回憶裡,就像阿公一直在我心裡。我記得阿公帶我們去騎車拔蘿蔔的田間小路,也記得那些夏天的榕樹麻雀和夕陽。

回顧2020

2020年是個很令人掙扎的一年。工作沒有成就感,薪水又沒什麼成長,感覺在上海的日子很不真實。與其說我在這工作,不如說是打工度假。雖然生活充滿小確幸,我看不到工作的前景,因為疫情的關係又無法經常回台灣陪家人。我幾乎每天都在問自己"is it worth it?"這座城市雖然有趣,值得我犧牲台灣的一切待在這嗎?

對我來說,上海應該具備三大因素讓我考慮繼續待在這:生活、感情、工作。2020年,我的工作碰到瓶頸,和老闆的相處也日漸惡化;和男友感情越來越糟,最後分手;生活方面,我碰到很可怕的惡鄰居,三不五時就要鬧得我家雞犬不寧。

當這三個因素都不好的時候,我真的很掙扎,很想回台灣。每每坐在辦公室裡,處理著不是我這個級別應該處理的事情的時候,我就問我自己到底在這裡幹嘛?每次被老闆很情緒化地challenge的時候,我就問我自己為什麼要幫這個女人打工?每次查帳戶裡剩多少錢的時候,我就問自己為什麼來上海三年還沒有長進?每次跟男友吵架的時候,我就問自己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和這種人過日子,而不回去多陪陪愛我的家人?每次被鄰居投訴的時候,我就問自己為什麼要住在這種地方,而不是台北溫暖可愛的家?

而我也並非沒有做出努力。去年年中,我下定決心跟男友分手,重新開始打扮開始約會,重新一個人過生活;修改了無數次的簡歷、應徵過無數個工作;跟房東協調好解除合約,從被詛咒的公寓搬出來。

然而事情也不會過於順利,我應徵的工作沒有一個有後文,我後來租的合租房,有個會在室內抽菸的波蘭室友,以及一隻會在門口拉屎的沒有毛的貓。

但是生活也很奇妙,當這扇門關閉的時候,確實會為你開啟另一扇窗。面試失敗,不久又會有獵頭找上我;分手心煩意亂,卻在此時讓我遇到一個迷人的帥哥,讓我重溫單身約會的興奮和喜悅。

結果這位帥哥後來ghost我。

現在回顧瘋狂的2020,還會會心一笑,哈哈,我當初竟然那樣子撐過來了。

下定決心年底回台灣一趟充電,讓我又充滿生活的勇氣。我見了我愛的並且愛我的家人,我遇到了對我好的男生,我知道我是值得的、我是被愛的、可愛的,我是很棒的。雖然不捨也不確定,我還是決定踏上返回上海的旅程,面對未來的不可知。

回到上海後,我搬進新的公寓,跟一個台灣室友一起住。這位室友,是我第一份工作的前同事。這個公寓很棒,地點也很棒,有室友也很棒。互相照應,互相陪伴,我感覺日子又再度充滿樂趣。

我也開始了新工作,新的公司品牌很好,老闆很好,同事很好,我的業績也很好。時間雖短,我很感謝這段工作給我帶來的經驗,讓我知道老闆可以是公平的、自由的、信任的,讓我知道品牌可以怎麼做,什麼是效率、什麼是品質。

生活確實也喜歡對我開玩笑,二月14日情人節這天,我的阿公永遠離開我們了。我感謝我在2020年底衝動做下的回台灣的決定,讓我見到了阿公最後一面。阿公握著我的手,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有閒再返來看我」一直在我心中,一直惦記著下一次有機會要回去看您。

新工作開始不久後,有一個人在linkedin上找到我,說想在上海成立團隊,要找一個人負責lead整個公司和品牌在中國區的發展。這個人現在是我的老闆,而我是這家公司的中國區總經理。

crazy!就在今年,我完成了我現階段的志願,創建一個好的團隊,當一個好的manager,每天都要有所成長和突破。回想剛出社會的時候,我跟我爸誇下海口,說我在五年內要賺比他多的錢。他笑了,說,好啊!我也說,好!我要說,我的確是個守信用的人。

二月14日這天,我失去了阿公,陪在我身邊的,是我現在的男朋友。從沒想過也不敢期待這麼好的一個人可以成為我的partner,從我們認識到在一起的幾個月以來都是戰戰兢兢地度過,對他充滿好奇但又不敢抱太多期望,因為曾經不止一次地受過傷。

三月20號,我正式加入新公司,去江蘇工廠出差,他踢球摔傷腳踝。

晚上,我風塵僕僕地回到上海,他半夜說想見我。

三月21號早上,我陪他去看醫生,不小心看到他手機上跳出tinder通知。

我悶悶不樂地回家,下午他說想要我陪。

出於關心,我還是決定去見他,並且把事情問清楚。

在他家樓下,遇到一個女的圍堵他,原來是他的side chick。

我又生氣又難過,轉頭就走,他到處找我。

後來我於心不忍,讓他給找到了。

我們坐下來談事情,談彼此的感覺,談到後來,我們在一起了。

要說我的一生是多麽drama,以上是劇本的一小部分。我永遠都記得那天的膠州路人來人往,而他戴著毛帽拄著拐杖四處尋找我的樣子。那天的陽光,街道上的色彩,他一跛一跛走路的樣子。

現在的我,生活、感情、工作都很美好。回顧2020年,我發現它要教我的是感謝。感謝我們生活在地球的這一端,健康平安地度過了禍害全球的疫情。感謝那些所有發生的不好的事,因為他們讓我們學習、成長,為了迎接還沒到來的好事。感謝陪伴過我們的人,給我們機會付出,教我們愛。感謝自己,不曾放棄,願意持續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

2021年的每一天,也要認真地過,好好地過。

終於結束了

一年半的感情。其實一年半一點也不長,卻也長得夠深刻。去年七月當我搬離我們一起住的公寓的那日,「綠色」這首歌我放了一整天。「說不痛苦那是假的,畢竟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傷心、空虛、懊悔,卻也有種海闊天空的感覺。

住進自己租的房子,雖然整體空間小了點,但是可以依照自己喜好過自己生活,多暢快!終於不用再忍受盤子堆在水槽裡不洗,終於不用再忍受地上一堆貓毛沒掃,終於不用再忍受桌上的油漬和馬桶坐墊上的尿滴。

搬家那時我們還沒分手,一段時間後我再度回去我倆之前一起住的那間公寓,現在是他自己一個人住,竟然比以前更髒了。地上的貓毛和灰塵厚厚一層,桌上各種醬料痕跡,被貓尿過一直說要拿去洗卻一直沒洗的被子(我買的)又出現在床上繼續使用,浴室拖鞋不見了,滲漏的馬桶邊緣呈現咖啡色,洗衣機旁一灘積水躺在木地板上,洗臉台上覆蓋著鬍渣和牙膏沫。

「這個房子剛開始好好的,竟然變得越來越爛了。」他這麼評論。我睜大眼睛轉頭看他,他推測是因為房東裝修的時候偷工減料。如果居住的人不好好打理,房子當然會變爛,這不是很明白的道理嗎?

我一直在思考為什麼好端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生,生活習慣可以這麼不堪入目?為他找理由,因為他單親?媽媽工作太忙,沒時間教小孩?我常常受不了這些生活上的點,跟朋友訴苦,朋友問我:你說說你到底喜歡他哪點?

一時之間回答不出來。朋友說:你到底為什麼還跟他在一起?

我想我還是被他某些特質吸引的吧…例如,他的棕色的軟軟的頭髮?他穿米白色長袖上衣配短褲的時候很好看?他的有限的英語詞彙讓我覺得在他面前講英文很沒壓力?機車載我的時候,讓我像個小女孩一樣坐在前面,然後他可以從背後環抱我?好吧,越講越心虛。但他也並不是一無是處。在我們討論分居的那陣子,是他提議他自己租下我們原本share的公寓,讓我自己去外面找符合我預算的房子。但除了這點之外,實在想不起來他曾經為我做了什麼。「那都是很基本的好嗎」朋友們這樣說。好吧,也許我標準真的不高。

這次回台灣,認識了一個男生。短短三天,完全顛覆我過去三年對異性的想法。他聰明、幽默、真誠、大方、上進,他有一群很nice很好相處的男生朋友,他跟我不玩遊戲,想到我就給我發信息。

認識我前男友的時候,我還堅持著男女之間要play hard to get的扭曲思想。明明很想找他,卻總是按捺自己的衝動;明明很想表達,卻克制自己的言語;明明就看到他的訊息通知,卻跟自己說不要秒回,心裡其實開心得要命。而他,後來根據他自己坦承,也是跟我在玩這遊戲。

折磨呀,為什麼戀愛這麼辛苦?為什麼沒辦法像初戀一樣單純地、全心全意地喜歡一個人?為什麼需要這麼多層的偽裝?這麼多伎倆?現在才明白,一開始不能好好做自己的感情,是注定要失敗的。

「What’s on your list?」前男友曾問我對於異性的條件是什麼。當時我心中沒有這個list,覺得外表感覺對了我就會嘗試交往。他說,我沒有這個list,那怎麼知道他是適合我的人?我不曉得,感覺對就是對,何必追究細節?後來我才發現這個list有多重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有多重要。

  • 事業:good at what he does、腳踏實地、態度積極
  • 衛生:習慣良好、居家環境佳
  • 生活:有健身習慣、喜歡戶外活動或運動
  • 社交:有一群好朋友、處事樂觀、待人善良
  • 其他:喜歡小孩、最好沒寵物

經過前男友那段感情的折磨,我快要30歲了,才開始問自己要的是什麼。然後我生出了這個清單,才發現前男友幾乎完全不符合,而我只是回趟台灣,就遇到一個幾乎tick all the boxes的人。

「正常人多得是,我幹嘛偏找不正常的」跟朋友分享,在30歲以前能有這樣的體悟,我覺得很滿足。「我一直都抱著這樣的心情跟你聊你的男人哈哈哈哈」付出要找對對象,力氣要花在對的人身上。

也許戀愛其實沒那麼難。

隔離隨筆 上海 2021年一月3日

在上海隔離的時間,我經常想這些問題:

「我在哪裡?」

「我在做什麼?」

「我為什麼在?」

每天早上,被走廊上的廣播叫醒。「8樓、11樓、12樓的客人,可以取餐了。」接著聽到隔壁房的隔離者陸陸續續開門拿飯盒,再關門的聲響。我和這些人住在同一個樓層,卻從未知道彼此是誰。在一生當中的14天我們的生命短暫交集,隔離期滿後即各奔東西。偶爾聽見隔壁的搬東西或和工作人員講話的聲響,我不禁好奇他們都是什麼人,為什麼現在來到上海?

午餐、晚餐都是一樣。走廊上的廣播再次響起,提醒隔離者取餐。在這間偌大的酒店裡,起床、吃飯、睡覺的時間被定時定量的三餐限定,我感到有一點點像是囚犯,像是某個西班牙的驚悚片裡面會出現的情節。起床後打開窗簾,我能看到窗外的世界,卻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在哪裡?」我問自己。上海市徐匯區漕寶路光大國際酒店,是這裡的地址,但,這又是哪裡呢?

隔離的第二天晚上,我被通知居家隔離的申請被駁回了。我本來就不指望小區會同意我居家隔離,畢竟這是個自掃門前雪的冷漠社會,誰也不想要有個潛在病毒攜帶者作他們的鄰居。「原因是:樓道狹窄,影響鄰居」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這麼照本宣科地說的。屁話,即使我家是獨門獨戶,進門根本不需經過鄰居,他們為了拒絕我什麼理由都編得出來。

看著窗外,光大國際會展中心兩棟大樓矗立在眼前,我感覺我在陌生的國度,有點像Hunger Games裡面的首都。第三天,還沒建立每日的routine,所以早上都是在昏睡中度過。打開一成不變的飯盒,挑了一兩樣東西吃了,泡杯咖啡,過不久又躺回床上昏昏沈沈。

中午的飯盒打開看了一眼,就原封不動放回塑膠袋了。看到湯湯水水又半涼掉的麻婆豆腐和煙燻魚排,有股噁心的感覺。「我到底在幹麻?」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選擇回到上海?為了一個並不讓我興奮的工作?為了潛在的、可能面試到的機會?為了我嚮往的生活?眼見身邊的朋友一個個登出上海回到台灣,只有我一人返回這座城市,手機相簿和Instagram不時提醒一年前的今天,我們這群人一起度過的時光。然後,十個人變成六個人,六個人變成三個人,又讓我聯想到紀錄片電影常有的畫面,照片中的笑臉一個個消失不見。

為了不再沈睡,決定起床做點運動。過了12:00後的陽光已經開始西斜,在隔離酒店更是明顯,對面兩幢大樓的影子換了方向,告訴我今天又過了一半。

隔離期間的五官變得比較清晰,因為平常的日子裡,我們總是幫自己塞滿各種行程,總是從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目的地,總是一件事情接著一件事情做,一個人接著一個人見。很難得有機會,我們被迫使停下來,不動,也什麼都不做。

「我為什麼做了我做的決定,導致我此時此刻於此地做這件事?」我想我知道心底的聲音,但無法以文字或言語表達,因為這些解釋只有自己能懂得,因為這是自己的人生。拋下2020年的很多不愉快的、不捨得的、不能理解的人事物,我不後悔所做的選擇。

點燃Aveda草本蠟燭,瑜伽墊鋪在地上,開始播放Sun Salutation的音樂清單。這點儀式感還是要有的。瑜伽動作和窗外斜陽共舞,地上有交錯的光影和線條。心裡無比寧靜,這時候,不再問問題,而是開始找到答案。

開始在上海的生活

來上海一個半月,算是對這個城市熟悉了些。過去的這45個日子,其實發生了好多事。

在工作,遇到了一個好朋友Jade。Jade是南京人,說起南京,其實和台灣特別有緣,畢竟國民黨當初的總統府就在南京,有好長的淵源。南京話聽起來就像記憶中台灣所謂「外省人」講的話,似乎是普通話、又不是普通話,聽得懂又好像聽不懂。在大陸,這種moment時常讓我有股情緒湧上來。對我來說這很像平行宇宙,隔著台灣海峽的彼岸,竟然有一群人,而且是很大一群人,和我過著同樣的生活,講著同樣的語言,分享著同樣的歷史和文化。

我每次想到這點就會哭,覺得太浪漫、太不可思議,又有點悲傷。在我們共有的五千年當中,也不過就是前一甲子,我們一分為二。我常想,這世界真的太奇妙,要不是去年年底突然想到來上海跨年、要不是剛好看到一個工作機會、要不是這麼幸運地面試過了,我現在又怎麼會在這裡?

當時是一月,空氣好冷但冬陽高照,我走在一條叫烏魯木齊的路上,梧桐樹葉在我眼前緩緩飄落,我心想,這情景好美,總有一天我要住在這樣的街上。後來四月的時候,我已經在上海找到房子、安定了下來,在一個有點涼意的春天夜晚,我吃飽了在家附近散步,走著走著,發現我竟然又走到了烏魯木齊路。緣分是一個很特別的東西,我也沒想過自己真的住進了當初夢想的地方,每天騎腳踏車,經過一排排翠綠的梧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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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沿街都是梧桐樹,騎腳踏車經過常有果子會掉到眼睛裡面。

而五月轉眼過去了,Jade即將要離開大陸,前往澳洲讀碩士。我記得她和我說,她買了一台BMW後,才了解了那不是她要的。她曾經很努力存錢,積累到了三十歲,存到頭期款,買了訂製色的一台BMW,才開了幾圈,她發現物質的東西彌補不了心中的洞。於是她開始補習英文,考了雅思,申請到墨爾本讀書。在物質貌似過剩的中國,有這麼一個女生,在三十歲的時候決定離開家鄉,到另一個國家尋找她要的東西。剛滿26的我,離開了台灣,而後呢?

 

Jade在辦公室的最後一天,帶來了一大束天空藍和白色的繡球花。在上海,四處都有賣花的小販,牽著老舊的三輪車,木頭後車廂排滿了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花,穿著洋裝的上海女人們偶爾會過馬路前停留、挑選,眼角瞥見那景象,特別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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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白錦簇的繡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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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的pop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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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人家的梔子花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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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城市到處可以遇見花

 

Jade說,她早就想好要挑什麼顏色的花,所以當天特別穿了相應的藍色上衣,看起來很是時髦。我想,會花心思在這種小事上,除了巴黎女人外,大概也只有住在上海的女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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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Jade在上海最後的合影,未來還是有機會再見面的:)

那天剛好是星期五,辦公室大夥兒喝了香檳,拍了好多張照片作紀念。在上海這種大城市,人們總是來來去去。沒有人把這個地方當成最後的歸宿,大家都是抱著夢想,在這裡打拼,在這裡漂泊。上海永遠不是人們的最後一站,但在人生中也許是最絢爛的一站。新來的接替Jade工作的實習生來自廣州,又是一個外地來的、對上海滿懷期待的女生。問她為何從國外畢業之後不留在國外或者回廣州,她說,上海感覺什麼都是美好的。西方國家的生活雖然富足,但太過安逸,還是亞洲生活豐富有趣,而上海相比中國其他城市,顯得更開放、更多元。

來上海的原因有千千萬萬種,也許是沈醉外灘的華麗夜景,也許是愛上古今中外交錯的街道,也許是為了闖蕩更富裕的人生。在這裡,很容易巧遇舊識,也很容易和人失聯。緣分在人口這麼多的地方,顯得更加彌足珍貴。在偌大的城市,人都是渺小的,無論大企業家還是剛畢業的海歸青年,都只是短暫徘徊的過客。願在這個城市隻身奮鬥的人們啊,都要過得好好的,我也會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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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Facebook和在荷蘭一起交換的Janet於上海重逢,因為Janet和大學學妹巧遇,大家又兜在一起了。

Connect The Dots

人生如戲,快25歲的我體驗到這句話的道理。每當生命向前一個階段再回顧過去,會發現曾經歷過的每件事情,都好像依循著一個plot串在一起,串成我的dramatic life。

Scene 1

大約是去年八月我看到一個很酷的工作機會,是個fashion新創,要在台灣打造一個全新型態的消費空間,在找一個可以全方面培養的類似trainee的人。我初步跟head hunter接洽,他說會幫我聯絡新創的CEO,結果根本沒有聯絡,所以我自己上linkedin找到CEO的profile,想著自己要的東西就得自己爭取,加了對方,沒想到他自己傳訊息給我,超興奮,就開始了我的面試流程。

好不容易約上見面時間,聽了工作內容和公司背景,覺得一切都美好得很不可思議。公司都是類ABC組成,帶著西方思維的亞洲人,超酷,沒有傳統亞洲人的negative氣息。但也就在這個時候我被問倒了一個問題:我喜歡什麼品牌?被問到這個問題的當下,我竟然腦中一片空白,最後勉強的說了一個Gucci。我記得在最後一次面試的時候,CEO跟我說了一番話。他說也許我的經濟能力還無法afford有品牌的商品,但在那間公司上班的人,都是帶著對品牌的熱情,喜歡品牌的設計、喜歡它的形象,這股對品牌的熱愛是非常重要的。

我想這大概是為何我面試沒有上的原因吧?但也因為這個衝擊,我回去反思,對啊我在公關公司上班,每天接觸這麼多品牌,為什麼我一個都講不出來?我回去一個個挖掘自己平常喜歡看的instagram、國外媒體,去深入瞭解我到底喜歡什麼風格,找出自己喜歡的品牌、自己的定位。突然覺得這個體悟很美好,發現原來我是這樣的一個人,好像我嚮往紐約,但喜歡的都是LA style的東西,好衝突。

其中一次面試,一個co-founder叫我下次要交一份功課,企劃他們那家店的開幕活動。我帶著有限的資訊,甚至不知道開幕地點、店內坪數、裝潢風格、預算多少,做起了開幕活動的proposal。我才發現,原來我在公關公司這麼久,什麼都還不會。我不知道開幕活動通常該具備的元素有哪些、不知道一打香檳+waiter大概要多少錢、不知道租一套音響設備的預算、不知道怎麼樣的場地大小要配上多少的工讀生。

原來我做了那麼多場活動,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於是我去找公司以前的各個案例,去看balenciaga跟dior homme開幕的時候我們請了哪些媒體、去看polo開幕的時候我們在表演費用花了多少錢、去看h&m開幕時怎麼倒數怎麼排隊。越是自己去找答案,越發現原來以前工作的方式都是錯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主管決定好了,都是主管教我怎麼去做,以至於硬生生把一個東西交給我獨立執行的時候,我還是啥都不會。

好不容易做好了企劃案,把所有在公關公司被調教過的小細節都用上了,哪邊圖片要對齊、哪邊架構不夠明確,都是再三調整出來的。為了做最好的presentation,我還請了朋友、同事跟我妹陪我練習。那時我才真正感受到,原來把一件案子當成自己的事情用心對待,是這樣的感覺!

做完presentation,我自認為我的企劃是非常完整的。結果CEO挑戰我所有的內容,他問為什麼要請那麼多媒體?花那麼多錢請那些藝人?我用我的公關腦袋回他,因為要露出啊!他問,那些藝人妳捫心自問,喜歡他們哪裡?他們很有style嗎?我回答不出來。他說他超級討厭camera flashing、媒體湧上前去問一堆藝人私事,什麼時候要結婚?什麼時候生小孩?對於老公劈腿事件有什麼要說的?一堆人鬧哄哄的然後活動就莫名結束了。我說,但重要的是,人們在看電視或上網的時候,或多或少有接觸到這間店或品牌資訊,在腦中形成潛意識…..(這個說法是我問我們總監『為什麼品牌要那麼在意露出』時她的回答)。CEO打斷我說,所以呢?你的背板上一小格的logo,你覺得這樣的露出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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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嘔心瀝血之作

「你會覺得要這樣做,是因為你們公司一直以來都教你這樣做。」那句話是一個震撼彈。

經歷四次面試,我沒有錄取。但因為有這個機會,我發現到我的不足,我也更清楚我不能繼續待在公關公司。「Be authentic.」 CEO說,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他們公司,忠於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是最重要的。

Scene 2

在面試那間新創的同時,有另一個機會主動來敲門。一家知名跨國電商的HR主動來聯絡我,問我有沒有興趣他們在台灣的行銷職缺。天大的好機會自己來找我,我也順利通過三階段的面試,得到了offer,而且是個滿不錯的薪水。只是對於這份工作,我有些遲疑。雖然公司名稱很響亮,工作內容聽起來卻跟在公關公司差不多,即使薪水大約增加了50%,總覺得缺少對那份工作的熱忱。

Be authentic。那句話在我心中響起。我真的對這家公司充滿熱情嗎?我喜歡他們賣的品牌嗎?我喜歡他們做的事情嗎?不,我不喜歡。那為何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於是我做了一件非常fucked up的事。我在答應人家offer之後,又拒絕了他們的offer。這完全是職場上的大忌,對方氣得要死,我肯定上了那家企業的黑名單,我還擔心會不會以後在台灣、甚至整個大中華圈都混不下去了。當時的情況其實更加複雜,總之在一片混亂中,以及CEO名言佳句的鼓舞下,我對公關公司提出了離職,而下一份工作在何方,我不知道。

Scene 3

歷時快兩個月的job search,我在去年年底找到一個在染料製造商的工作。回想當時的心態是這樣的:因為品牌都無可避免的虛假,會搞公關、搞行銷那些,我想轉到務實的層面,從事服裝相關的生產方面的工作。紡織也好,染整也好,多少有點興趣,至少沒有浮誇華麗的行銷。

原本應徵的是業務,結果那老闆說他想提升他的企業形象,要用染料廢水做衣服,想找個人當這個品牌的coordinator。我覺得挺有趣,就答應去那上班,沒想到這一步,就像從陸地踏入一攤爛沼一樣的可怕。我on board的第二天,就被派去孟加拉,說是要做市場考察。但到底要考察什麼?老闆說不出個所以然。每問他問題,他總扯一堆很遠很遠的事,說到底還是沒回答到我的問題。一開始我還想說,so inspiring!老闆看事情的角度果然比我廣很多!後來發現,不對,這人思考邏輯根本有很大的缺陷。

後來被派去印度,說要叫我去考察染料的生產。我去的第一天,老闆只跟我說「你去跟印度人多接觸!」、「去瞭解他們的心思!」這兩句random的話成了我在那邊一星期唯一的指引,沒有任何的解釋或介紹,我一個人在那邊摸索。Fuck….所以染料到底怎麼做?我用力地聽著印度口音,試著瞭解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在做什麼,發現過了幾天下來還是不太清楚(印度人英文根本很差!)。直到後面幾天,我跟那邊的台幹混熟了一點,他才跟我大概講了染料生產的流程,我才有比較清楚的架構。

但來不及了,我隔天就要回台灣,結果老闆竟然很靠北的在前一天半夜跟我說要交一個考察報告。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寫上去了,只換來他教訓我「思考沒邏輯」、「語焉不詳」,還很惡毒地說:「你跟我說你做公關誰相信?」

我操。請原諒我必須罵髒話。被一個世界上最沒有邏輯的人說沒有邏輯,這踩到我的底線了。你他媽說我文筆差,老娘寫的新聞稿你要是寫得出來再來跟我嗆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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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還是有學習的。我知道也許因為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在公關公司的關係,也許是因為台灣教育失敗的關係,我的思維其實非常僵固。我不知道怎麼從一個big picture去思考下面的細項,不知道從哪些線索去拼湊一件事情、一個產業的全貌。因為在學校、在公司,總是有人教我怎麼做,總是有本課本或是一個範例讓我去參考,導致我缺乏「主動思考」的能力。我其實滿感謝他讓我有機會去瞭解自己在想事情的時候看得不夠全面,雖然我很討厭他,但我知道若是之後要走向國際去和外國人競爭,這個能力是非常需要訓練的。

之後多跟傳產的前輩接觸,才發現台灣的傳產真的很有問題。做事情常常沒有規劃,拿著龐大的資本就下去蠻幹,做錯了再換個方向做做看。公司的人都待了很久,拿著迂腐的老腦袋在21世紀做20世紀的事情。我那家公司一點組織的概念都沒有,沒有所謂部門、主管,沒有規章制度、沒有公司會議、沒有每個層級authority的授與,全都是老闆一個人說的算。老闆說就算了,還有一個菲律賓老員工(a.k.a.皇上的老太監)在那邊擺弄,插手與她無關的事情。事情演變到最後,只剩無奈,於是打開104,開始下一段job search。

Scene 4

經過傳產的摧殘,我發誓我再也不會踏入傳產了。傳產應當留給有犧牲自我之遠大志向的有志青年去拯救,我就先pass了謝謝。剛好過年期間去義大利旅遊,我有時間靜下來思考我到底喜歡的是什麼。體驗著義大利人對生活的態度,看著滿街百年精品品牌細膩的傳承,我才發現,我喜歡的是品牌經營的那種講究而全面的態度與美感。我喜歡看品牌是如何操作,看他們是如何以藝術、以工藝、以設計、以溝通來打動人心。

做公關一年半,說長不長的時間,我覺得足夠了。我想接觸品牌的其它面向,我想看銷售報表,我想做庫存分析,我想做更business層面的事。過去這兩三個禮拜我面試了六家,有的是公關,有的是其他領域的工作。面試下來我發現,我真的沒那麼喜歡公關耶。我有機會去大品牌當in house公關,我面試也講得很頭頭是道,但其實講得頗心虛。我發現我也沒那麼嚮往做agency的工作,如果對那個品牌沒有熱情,只會讓自己過得很痛苦。還有一次面試不小心又誤入傳產,一進辦公室就傻眼了。那位白髮駝背前進緩慢的先生,你還活著嗎???副總親自面試,咕噥了一堆廢話,講一講就問我228連假可不可以先來上班,我簡直無法再更傻眼,直接結束對話謝謝再聯絡,趕緊逃出那棟大樓。

其中有個面試是精品眼鏡代理商的採購工作,工作內容一半是行銷、一半是採購,而且會需要常出國看發表,而且不是去孟加拉那種落後國家,簡直就是dream job!!我忽然想到年初的時候唐立淇預告,金牛座在2017上半年會有「實力背景雄厚的人提供國外的機會」,原來姐不是只會直播吃雞,每句話都是字字珠璣。

但後來那個工作沒被錄取,就在這時一個投了很久都沒回覆的工作,突然寄了一封面試邀約給我。那是一家髮品代理商,都是頂級的頭髮保養和造型品牌,業務也持續擴展中。面試過程其實頗詭異的,讓我一直有種不安的感覺。例如用人主管somehow把兩個應徵者時間撞在一起,就乾脆一起面試。面試全程幾乎沒問應徵者的學歷背景,只是一直在講公司的文化和經營理念。講完了文化和經營理念,直接跟我們約那就下個月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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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兩個同時被錄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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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5

不過,事到如今,好像也沒其他選擇,雖然面試過程很奇怪,我對這份工作也充滿忐忑,還是決定fuck it,就試試看好了。至少他們代理的品牌都是很知名的好品牌,辦公環境也很不錯,也會邀請國外講師來台灣演講,感覺是跟國際非常接軌的公司,也有很多出國出差的機會。雖然不知道未來會如何,drama queen如我,好像注定走上這條路。

在這家公司面試時,主管提到公司非常希望員工能一開始將自己歸零,盡量學習,不懂就問,不要不懂裝懂。越是自動自發,學到的就越多,學到越多就成長得更快。這個要求還真是似曾相識,這不就是那間傳產老闆希望員工做到的嗎?我原本覺得不妥,該不會這家公司跟傳產一樣只希望員工沒事找事做?不過想想,這家公司的人屬於現代人,至少講話什麼的都有邏輯多了,公司能發展到這樣的規模並持續成長,也足以顯示公司有一定程度的規劃和經營方向,不像傳產的胡亂衝撞。出國出差的機會,也是我一直以來都很想要的,沒想到也就這樣實現了。總覺得冥冥中,所有的事情都串在一起,我經歷過的所有經驗、所有不合理,所有好笑的、令人生氣的、成長的、突破的,都像是依著某個戲碼,形塑出當下的我。

“You can’t connect the dots looking forward; you can only connect them looking backward. So you have to trust that the dots will somehow connect in your future. You have to trust in something — your gut, destiny, life, karma, whatever. This approach has never let me down, and i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in my life.”   —Steve Jobs

面試期間我們沒有談到薪水的部分,主管說我們回去再各自打電話跟她談。我隔天打去,她在電話上,我就再打一通,然後她有回電,我順利談到不錯的薪水。跟我一起面試的那個女生也打去,對方也在電話上,說之後會再回電給她。我後來問那女生,所以你們談得如何?她說,主管後來沒回電,可能很忙,她想報到那天再談就好。我心想,oh不妙,那家公司的行事風格明明就是希望你可以主動,不要因為主管忙而拖延,我勸她最好先搞定這件事,她感覺不是很想,我也就作罷。

我想到剛進公關公司時,有天開完會被老闆交代一件小事。我想說是小事,就先擱著沒處理,結果被小唸了一下。那時老闆也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了一番話,出了社會,就先將自己歸零。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工作上學習,不會就問,被罵也不要覺得可恥,每件事情都要放在心上,不要認為自己有分辨輕重緩急的能力。當時不以為然,現在我看到這位剛畢業的新鮮人,就好像看到兩年前的自己。

回顧從畢業到現在,一路走來,真的是充滿drama。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怎麼那麼不穩定,難道就不能乖乖地做一份工作久一點,然後去申請個什麼MBA順遂地走下去?但少了這些drama,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也就不會有這些成長和體悟。況且,未來都是未知的,再怎麼規劃都趕不上變化。我只能相信自己的命運,會一直引導我走下去這趟精彩有趣的人生。然後當我往回看,會發現原來一路上發生的每件事,都是計劃中的一部份,回首向來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總有一天,當我把過去的點點串連在一起,我會看到我走過的地圖的全貌,那是只屬於我自己的旅程。

未完待續。

Living Italy

這次去義大利,對歐洲有更深層的認識。

其實去了歐洲好幾次了,每次去都有不同的發現。第一次去是到東歐,覺得啤酒、自己煮飯、路面電車、ZARA之類的歐洲便宜牌子啥的都好新鮮。第二次去到法國加上環遊西歐,又是充滿shopping和啤酒的行程,多了對起司和麵包跟歐式三明治的嘗試。第三次去荷蘭交換,開始對歐洲麻木,不過就是幾個小小的國家,店家都晚上七八點就關門,酒吧也都頗簡陋,大家都開小車,地上鋪滿難走的石磚。第四次去西班牙,其實已經去過了同一個城市,到那邊就是吃吃喝喝爬爬山,連酒吧都懶得去了。食物呢,其實在台灣也吃得到各國料理,唯有少數幾餐的口味比較讓我驚艷。

第五次到了義大利,雖是不曾去過的城市,仍是一樣的歐洲氛圍。一樣的石磚路、一樣的老舊酒吧、一樣的古建築hotel、一樣的車站、路面電車和公車系統。

但這次去,似乎有些改變。我發現整個禮拜我都沒有進過任何一間ZARA或H&M,整個禮拜我沒有吃過超市買的巧克力或cereals。也許我已經老到不想做這些廉價的小事,也許我已經到了過著自以為是的精緻慢活的年紀,自以為具備某種上流社會人士的特質:you know,吃午餐也要配紅酒,吃麵包一定要沾個橄欖油。

我也發現,我整個禮拜都沒有便秘,回到台灣也沒什麼變胖,不像前幾次出國回來,總是至少增加兩三公斤的肥肉。所以我去思考義大利人的生活,他們的飲食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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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倫斯街頭

這次有幸拜訪一家位於南義的酒莊,離羅馬大概1.5小時的車程。酒莊老闆是個人很好很好客的義大利中年男子,他帶我們看他的葡萄園、他的釀酒廠,跟我們解說葡萄酒的生產。他的葡萄都以一種叫biodynamic的方式種植,這種農法著重於保有土壤的肥沃度,比organic的種植方式更接近原始農業。他們只用有機肥料,也就是牛糞,這些牛糞他們都以人工的方式填到空牛角裡面埋到土底下發酵半年的時間才拿出來使用。當然這樣的種植方式成本較高,產量小,也不穩定。

“Many people thought I could not make it. But I’ll let you taste the wine, and you tell me."

這個酒莊只生產六瓶酒,除了部分種植所謂的世界葡萄種以外(大多數人習慣的口味),其餘葡萄都是當地的品種,釀出來的酒獨一無二,且味道還會隨著擺放的時間、溫度、氣候而改變。我喝了其中幾瓶,發現比較不會醉,有種微醺溫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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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autiful vineyard and winery

老闆說,一般的industrial wine都是添加人工酵母去發酵的,裡面很多人工合成的物質會造成酒醉和宿醉,甚至在他學過的製酒課裡面(義大利有Wine Making這個科系),老師教他們用化學的東西合成一杯酒,連一顆葡萄都不需要。這就是為什麼大品牌的酒每罐都可以同一個味道,他們會加酸、加其他化學物質去調整酒的口味,而天然釀造的酒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下次你到別的酒廠,問他們的酒是不是有加人工酵母,就可以知道是不是所謂天然釀造的酒。算了,不用問了,一定不是,it’s like in Italy we have a saying, shooting at the red cross,表示這件事是一定的。」他那天還講了很多義大利諺語,我覺得很有趣。

我看歐洲人拿到一杯酒,都會先搖一搖,聞聞看裡面味道。我問老闆那是在幹麻,要怎麼聞才聞得出東西?他大笑,說這個技能需要好幾年的時間培養,而且一般人所謂的什麼花香、果香、巧克力香,根本不是重點,聞酒的第一步是要去辨識這瓶酒是否壞掉,是不是釀造的什麼過程中出了問題。所有事情的第一步,都是去探究它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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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e tasting

然後他開車載我們去一家local餐館吃午餐。光是前菜就好大三盤,有起司、香腸、麵包、沙拉,光吃這些就飽了。我問他,義大利人為什麼吃這麼多都不會胖?他跟我解釋,因為義大利人只吃「好的食物」。他不喜歡法國菜,因為法國人總是把一堆東西混在一起煮。義大利料理不同,簡簡單單地讓你吃出食物的原味,簡單的蔬菜、奶酪、橄欖油拌在一起,配上全麥麵包,就是很健康的一餐。週末的時候,習慣家人聚在一起吃頓完整的餐,包含前菜、first course、second course和甜點,飯後來點小酒,這是人生的享受。

“We Italians are not really drinkers"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都在竊笑,義大利人每餐都要配酒吃,還說自己不喝酒?

No, no, no. 他解釋,他去過很多國家,看到那些波蘭人、英國佬喝酒的樣子,"They drink to get drunk. We drink to taste."

剛好我最近在看一本書,裡面說nothing will teach you about the wine but the land. Wine is history. 喝酒的重點不是多,而是去品嚐其中的滋味,讓自己沈浸在孕育那些葡萄的土壤環境,我想這也是biodynamic農法的意義,去保有土地的生育力,讓當地環境的因子充分進入釀酒的葡萄當中,讓酒充滿生命。

我很欣賞這樣的飲食態度。品嚐一點點,去深入瞭解食物的原味,而不是大口吃、吃到飽、吃到想吐、吃到胃酸過高,更別說喝到吐個一塌糊塗。我去反省過去自己的飲食習慣,常常一大盒麥片不加牛奶在一天之內就吃光,一邊滑手機一邊沒有意識地將食物塞入口中,吃到後來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我妹說,她搭飛機時隔壁座位的義大利男子,就連搭飛機吃頓難吃的飛機餐,也要用刀叉慢慢切,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咀嚼。我覺得,也不是說義大利或歐洲人怎樣就是比較好的生活方式,畢竟商業化的產品或生活模式在這個社會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但我慢慢體會吃好的、適量的食物,不多買但買品質好的東西,就跟我們在佛羅倫斯住的房子一樣,小小的、東西不多,但什麼都有了,什麼都足夠。

我突然覺得自己以前很白癡,每次出國都逛同樣的ZARA、Bershka,買些廉價的折扣品,回國的行李重得跟什麼一樣,然後穿幾次就不想穿了。這次在義大利,我只買了一個皮包、一雙皮鞋,跟一副太陽眼鏡。也許還是花了不少錢,但我知道這些東西我會用很久很久,因為他們不會壞,因為款式永遠經典,永遠適合我。

“Don’t be like the Americans. It is impossible to see everything in Rome, so don’t try to see everything." 酒莊老闆似乎對美國佬存在一些偏見。但我想這世界上東西真的太多了,所以不要試著擁有一切,因為你不可能擁有一切,在義大利我體驗到這樣的生活哲學,覺得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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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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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rno 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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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e Termini St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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帥哥街頭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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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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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太陽

A Week in India

因工作的關係有機會來到印度,抵達孟買機場轉機的時候我對印度這片陌生大陸的想像就完全被推翻。上次人在南亞,是去了孟加拉,堂堂首都達卡的國際機場破爛的程度不亞於峇里島,於是對旁邊的印度也不抱持什麼期待。

出發前,讀了台灣人在德里機場的網誌,說印度政府很積極要將印度發展到先進國家的水平,而德里機場證實了這個誓言。沒去過德里,但光是孟買機場,就比桃園機場還要宏偉、奢華、具有設計感。機場裡有咖啡廳、各國料理,還有有質感的書店,而我在書店遇見了一本關於印度過去、現在、未來的好書。忽然在想,若要讓外國人透過一本豐富而溫暖的書認識台灣,會是誰的哪個作品呢?

關於印度人,我老闆之前說過他們很注重心靈層面,且心思十分曲折,難以透測,要和他們做生意是非常傷腦筋的事。我和幾個印度同事相處幾天下來,倒覺得還好,他們就像一般的大學生,也喜歡開玩笑、喜歡鬧、喜歡自拍,和孟加拉人比起來,似乎更開放、更易親近。

這個星期六正好遇到印度的風箏節,這天和老闆和各國同事一起去了一趟舊城市中心,見識到真正的印度。印度人多吃素,不贊成殺生,要吃肉要到回教區才有。走在印度街頭,真的會看到一堆牛老神在在地在街上晃蕩,幾天看下來覺得滿好的,人與動物相安共存,感覺特別有愛,這些牛說真的也不太會阻礙交通什麼的。在這邊人真的也是用手抓東西吃,用手擦屁股。其實來到這裡只要不刁鑽一些台灣的生活習慣,就不會覺得這裡有多髒多不衛生。我在這邊吃了不少路邊攤,甚至在趕走滿桌飛天的蒼蠅後神態自若地坐下來用沒洗的手抓餅吃也沒事。倒是關於擦屁股,我還是覺得很納悶,如果拉屎要怎麼用手洗乾淨?洗完之後沒有紙要用什麼擦乾?

來印度也感受到現在這個政府發展印度的決心。這邊的基礎建設比孟加拉好太多了,我所在的城市是印度第七大城,已經在蓋高速公路,高鐵也在籌備中,大部分的馬路柏油都鋪得好好的,人行道少見坑洞,也沒那麼多乞丐,住宅和shopping mall快速興建中,一副未來一片光明的樣子。

這趟來印度,剪了一支影片,希望能讓大家更認識印度這個神秘的國家。很剛好的最近喜歡一首mix,叫作Indian Summer,雖然現在是冬天,但我好像能呼吸到夏天那種溫暖和蓬勃的生氣。

A Week in India from Amanda Chou on Vimeo.

Video made by Amanda Chou.

Soundtrack: Jai Wolf – Indian Summer

我的一年

從荷蘭交換回來已經是2014年二月初的事情。心情還沈醉在沒有課業壓力、沒有爸媽管、讓我盡情玩樂的歐洲,以至於我在台大的最後一個學期選的課也都是一些跟財金沒什麼相關又不難混的課。雖然也有讓我很用心的課,像是臺灣民主運動史、人權與正義等等,不過對一個即將畢業步入職場的大學生而言,投入這些課彷彿太奢侈了一點。

直到三四月我才開始意識到原來好多人都已經在找工作了。應該說是有些人根本已經在工作,或是有offer了。我開始著急起來,想著自己大學三年多都沒有做過任何一樣正經事,比起諸位積極努力的財金系同學們實在落後許多。有些就算沒有打算走入金融業的,也早就有一堆實習或辦活動的經驗,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除了我。

所以我也開始找實習,雖然大四下說實在有點晚了。一開始很不會寫履歷,寫了一堆沒重點的,只是編排比較漂亮自己看了開心。投的第一份是進口荷蘭腳踏車的,因為我很喜歡荷蘭腳踏車。也沒思考過這對我未來的人生有什麼幫助我就投了。後來得到面試機會,老闆說這實習沒薪水,有時間就去幫忙(做雜事,如:掃地)。我原本還以為,也許現在的實習都是這樣吧,流行無薪實習,結果和同學們討論的結果是,這種公司根本沒有必要理會,把人當免費勞工使用,也對我未來沒什麼幫助,不去也罷。

我又找了其他很多機會,印象深刻的是一個精品國際貿易(代購)的實習工作。我投了履歷給對方,她們竟然回說,覺得我實在太優秀了,她們希望我去嘗試更厲害的地方,不要在小地方被埋沒了。帶著小小的失望和她們真誠的鼓勵,我繼續試了很多家公司。不過,我的求實習經歷並不順利。我忘記我總共投了多少封履歷了,從 Nike、DKSH到我不記得名字的新創公司都投過,幾乎沒有一個被邀請去面試。有一次突然接到一通電話面試,我當時人在校門口對面自稱是法國麵包的麵包店買早餐,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所以那個實習也落選了。

到了五六月快畢業了,我還是什麼都沒找到,後來就想說直接找正職好了。當時因為對時尚非常嚮往,所以找的方向多是公關的工作,希望能多接觸那個產業。有一天我接到面試通知的電話,興奮地奔跑。去面試的那天,我大老遠跑到士林區,在公司寫了很久的基礎資料表。要我提供一堆資訊,爸媽什麼名字、什麼職業、家庭背景有的沒的,還要寫很多小短文,越寫越奇怪 ,問那麼多幹嘛?寫完又等了滿久,主管終於出來跟我面談。在我自我介紹完之後,她只帶著官方的微笑說了一句:「我們要找有經驗的。」就把我打發走了。虧那主管還是臺灣滿知名的公關名媛,那是有始以來最莫名奇妙的面試,我很生氣。有沒有經驗看我履歷就知道了,何必把我請過去又那樣子把我趕回來!

學校方面發生一件滿扯的事情,就是我畢業學分缺一學分無法畢業。我竟然得延畢!

後來劉永雯給我看在 Facebook 上一個很不錯的年輕品牌在徵會計人員。我想說先進去再說,可以趁這個機會接觸品牌內部的管理,是不錯的機會。面試的時候是兩個設計師女生跟一個戴棒球帽的傢伙,看起來都跟我年紀差不多。那兩個女的一直在用電腦,只有戴棒球帽的男的在講話,而且他講話很沒邏輯,我常常很想「喔」他。第一次面試完沒有回音,我打電話去詢問。他們原本說因為我課表的關係,他們不確定我能否配合,所以暫不考慮。後來他們又打電話來,說看我很有誠意,叫我去上班。

於是我順利進入我夢想中的時尚產業,而且是一個認真不錯的品牌!

但我周映汝的人生並不會如此順遂,我想我就是命中代賽。進到公司去之後才發現那個戴棒球帽的傢伙竟然是金主,也就是說在公司裡面他講話最大聲。除了講話大聲以外,那個人什麼事都不會做,還很喜歡打擾別人做事。他曾經說我們打板的同事是在「做勞作」,他曾經把大家叫來開會,然後辱罵大家,說他自己本事比我們多,說我們都是一群剛出社會的白癡。

and then I was like, screw you.

離開那間品牌後,我急於找下一份工作。其實是不必那麼急着找的,因為我延畢了一學期,大可以回去當快樂的大學生,多找幾份家教存點錢繼續玩樂,同時修自己真正很有興趣的課。這時候我已經大概知道我想要的方向,其實是應該回去修一些像是資料分析、行銷顧問相關的課程,但我沒有。反而我去了一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去那邊浪費兩個月的爛公司。

當時面試到一家專門做CRM的顧問公司,我經歷了兩輪面試,最後人資有出來和我說,基本上考量我的學歷和家庭背景,錄取是沒問題的。他們拿到approval之後會跟我聯絡,請我先回家等幾天。一天、兩天、三天過去,沒有消息。我打電話去問,人資跟我說老闆在上海出差,請我再等幾天。於是我又再等幾天,還是沒消息,我又再打過去問。人資說老闆這時候應該在飛機上了,大概隔天就有通知。隔天我打了最後一次電話,人資說會再看看。

也許我從頭到尾都沒被錄取,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人資要那樣地騙我。她一騙再騙,騙得我團團轉,騙得我心很急。這是在職場上發生在我身上的第三件慘事。

之後,我面試到一間做文創行銷顧問的公司,辦公室什麼的都很不錯,主管也是北一女台大學姊,照理說那邊應該可以學到很多我想學的東西。他們也很喜歡我,想跟我重新討論薪水和福利的部分,其實是非常有誠意的。唯一考量的點是我並不是那麼嚮往文創,我覺得文創好是好,但有點太文青了,不是我的路線。我不是那種會帶呢帽穿超長大衣跟厚底鞋並且不刮腋毛的女生。我是會穿尖頭高跟鞋噴香水提真皮包包的女生。

不過我同時間面試到一家做OEM的。我當時有個想法,想說若行銷沒機會,做業務也ok,因為我英文好。那家做OEM的公司,竟然在官網上寫說自己是英國公司,其實只是有在英國註冊的台商罷了。我以為是外商就去面試了。面試的時候我其實有注意到那是間極為詭異的公司,不僅門口堆滿了一堆貨物,裡面也是雜亂不堪並充滿噪音。而且他們面試的方式竟然是一次叫好幾個坐在工程師的小房間那邊等,他們再一個一個面試。我面試完之後原本不想去,沒想到他們就留著一張合約在桌上叫我讀完之後自己評估要不要簽。

我因為不懂得拒絕人家,就簽了。

我竟然簽了,並且開啟我人生一道很不同的視野。

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後悔了。我後悔為什麼我沒選擇空間舒適的文創行銷。雖然那是文創,但至少跟行銷也沾得上邊,重點是那裡是有鋪地毯的木質地板辦公空間,而不是位於松山區一個沒有文化、氣氛死寂的巷子內,所有辦公桌都是最陽春的鐵製商品、堆滿紙箱的地方。

報到的時候有個看起來很弱智的女生跑出來,問我是不是來幫他們包貨的。

我當然不是來包貨的,包三小貨?我是來做國外業務,我是來做 business 的,誰跟你一起包貨?

但我錯了,往後的兩個月裡,我不僅得跟著大家一起包貨,還得跟著大家一起擦玻璃、掃廁所、倒垃圾。當時,我一邊貼商品標籤,一邊想著,為什麼我他X台大財金系要跟你們這些大學叫不出名字的智障一起做這個小學不用畢業的工廠女工在做的事情?我到底是倒了什麼霉選到了這樣一間莫名其妙的公司來上班?

在那邊的生活是痛苦的。其實,包貨、打掃、做女工這些事情都算小事,最痛苦的莫過於沒有一個能溝通的對象。在那邊的短短兩個月,我認識到臺灣社會上另一個和我們完全不會有交集的族群。當我們在拼高中的時候,他們把頭髮染成金色,在書包上用立可白寫像是我愛xx之類的話。當我們在拼大學、玩社團的時候,他們早已交過不知道多少個男朋友,經歷過多少次情傷。當我們騎著腳踏車,趕著去上早八、穿著西裝趕著去面試的時候,他們蹺課騎著摩托車從山上衝到海邊一日遊,他們訂了KTV的白天包廂。

不能溝通是很痛苦的。在那裡,妳無法和任何一人談論服貿、伊斯蘭國,或是亞投銀。他們不懂,也不在乎。他們下班做的事情就是逛網拍,三件有沒有免運是他們最關心的事情。他們說話的頻率使妳惱怒,因為妳實在不懂他們講話的邏輯和內容,到底 what’s the point? 他們喜歡玩扭蛋、蒐集迪士尼某隻熊和大眼仔的產品,但我寧願錢被扒走也不願意買那些玩意兒。

最令人生氣,或者心痛的是,在那裡我看見的才是真實的臺灣。臺灣不是臺灣大學,臺灣是除了我們這種人之外的99%。台大的人充滿過多的理想,我們都很想為這塊土地做些什麼,我們整天想著國外如何如何、臺灣應該如何如何。我們關心國際時事,我們有自己堅持的理念和價值,這也是為什麼企業都討厭用台大的人。臺灣的經濟主體是中小企業,而中小企業僱用的勞工就是以上我所描述的那種人。在這些中小企業裡,我看到非常無理且無恥的行為,例如「遲到一分鐘扣十塊錢薪水」、「上班 午休都要打卡,下班是責任制」、「老闆開賓士 老闆娘穿 Dior 、Tory Burch ,老闆小孩子上私立雙語學校, 員工領22k」等等。在那邊多一天,我就更加感受到臺灣社會的可怕。原來我所生長的國家,是由如此下流的企業所建構起來。沒有中小企業就沒有今天的臺灣,這是最讓人恐懼且痛心的事實。

這兩個月,我每天晚上回家就是寫履歷、寄履歷,時常趕著下班搭計程車去面試其他工作。這期間我並沒有找到別的工作,但我真的受不了了。有一天我就跟他們說我要出國唸書,不幹了。

經歷過這些,我已經不想再碰這些產業,於是還是決定回歸金融業,趁著還沒畢業,假裝自己是一張白紙。很幸運地,我得到在BNP 法國巴黎銀行的約聘職缺。

能進BNP是我目前為止最大的福氣。我好愛這家公司。我在101辦公大樓裡面的位子,桌面大小是之前的三倍。廁所水龍頭的水在冬天是溫的,每天都有要價400元的風景可以欣賞。工作的第一天吃到公司買給大家的元宵,第二天得到屁行的筆記本,第三天有人跟我說我長得很可愛像let it go的公主。主管是我媽的年紀,把我當女兒看待。同事都比我大很多,大家都叫我「我們家妹妹」並且對我很好。每個人都很聰明很有能力,除此之外充滿了許多很酷的奇芭。

我在法巴度過很美好的三個月,只是這期間我找其他金融業的工作都四處碰壁。我至少投出了70封以上的履歷,沒有一家邀請我去面試。最後有兩間外商(在此就不公佈公司名稱),一間主管很喜歡我,但在我繳交了全部文件(良民證、徵信記錄、主管推薦信)之後,跟我說 headcount frozen 很抱歉。另外一間說我 over qualified,不予聘用。

我受到莫大的打擊,也許偌大的金融業沒有我容身之處,也許我本不該到此。反正我本來就不是非常嚮往金融業,反正我本來就比較想做時尚和行銷相關的工作。最後,我找到一間我覺得很棒的公關公司,專做時尚精品的氣派活動。不同於一般公關公司會做尾牙、記者會,他們做的更特別。像是 Chanel、 Dior的私人派對,像是H&M、Burberry 初次登台時的亮相活動。我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這完全是我想做、且有天份的領域。

我跟BNP的主管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畢竟外商銀行員工福利好、薪水也比其他產業高,她怕我到台商做公關會受到不平等的待遇。不過最後她還是祝福我,還請我吃了一頓飯。

這時銀行HR突然打電話給我,說 Wealth Management 部門有個職缺,問我想不想去談談。我突然猶豫了,財富管理是金融業裡面我唯一比較有興趣的領域,有這樣的好機會能繼續留在屁行是非常難得的!但我鐵了心,決定不要回頭。做自己真的想做的事情,堅持下去。從開始找工作到現在,一年的時間,我換了三份工作、三個產業。現在,我又回到了原點。時尚公關,這不是我去年應徵的第一份工作嗎?

我跟HR說,我已經找到工作了,謝謝他們特地通知我,保持聯絡。雖然我和銀行很多人都保持聯絡,但我也希望自己能有意志力能不必回到金融業。雖然我愛死了在101裡頭的辦公室,我清楚我的未來不在那邊。雖然我留戀屁行的員工福利,我知道年輕人需要的是歷練。Corporate Banking 的 head 跟我約談,一直想留我在銀行。主管老公是另外一家銀行的 Head of Corporate Banking,說他們在找 ARM,起薪四萬以上。但我心意已決。

其實我心意不決,我想我還是會害怕到了台商遇到一些無理的規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勝任公關這樣操勞的工作,我也無法預測我在那裡的工作表現會如何、人際關係會如何,我也不能保證我是否有那樣的毅力和熱情能堅持兩三年,我怕幾個月之後我會受不了然後又回到銀行,雖然我知道我的老闆和人資肯定會很歡迎我歸來。

今天辦完離職手續,和大家說了再見。突然鼻頭酸了起來,離開溫暖的屁行和熟悉的老闆同事們,覺得很捨不得。可是我要相信未來的幾年會很棒,我會累積好多作品,然後順利申請到國外的好學校,找到超棒的工作。我想證明幸運地受到屁行恩惠、背負這麼多人情壓力最後還是離開銀行的女生,在別的地方也出色地大有成就。

摘掉101的感應卡,下禮拜起,又是不一樣的世界。

My Cool Mom

那天吃飽飯跟我媽聊天,講到自信這件事。我說我從小就對自己沒有信心,上課不敢問問題,因為怕自己問的問題跟別人相比之下很無腦;工作不敢發表自己的想法,因為怕主管會覺得我的idea很搞笑、很沒建設性。

「但我最近慢慢有點發現其實沒必要這麼想。」我們一邊走,一邊看路邊有沒有什麼好吃好喝的,雖然剛剛晚餐已經吃得很撐。

「我從來都不管別人對我怎麼想。」我媽比我矮8公分左右,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帶著傲氣仰著頭還是只是因為她要對著我講話。

我媽大學是插班考上的。我不清楚二十幾年前插班考是多困難的事情,但感覺很厲害就是了。她念的是四技五專那種五年制度的學校,小時候家裡很窮,所以我媽背著我外公外婆一個人偷偷報名了大學測驗,然後聽說因為作文分數很高所以就上了台大國貿系。

台大國貿系在當年想必是很威的。我媽說她同學大都是北一女、中山女中畢業,出身都比她好。「可是我也不覺得很丟臉或怎麼樣,人家只要念一個小時,我就念一個晚上,考不好就算了。」我媽說她還自願當班代,因為覺得自己出身五專還可以到台大當班代很厲害。「而且我從不翹課,上課一定要做第一排。」

從我的身高角度看著我媽,我覺得她似乎是有點跩起來了。

「你自己就是北一女、台大畢業的,還有什麼好沒自信的?」說的也是,不過我早就明白這點,只是不知道如何克服心理障礙。

「誰叫你們小時候都笑我矮、笑我醜。」我想我應該是把這個障礙怪罪到小時候的陰影上。我從小就是班上最矮的之一,親戚看到我第一句話一定是叫我多吃點,不然快被我妹追上了(我妹個頭從小就比較大)。我爸也很愛拿我和別人小孩做比較,誰家小孩考奧林匹亞數學、誰家小孩身高158、誰家小孩考資優班,這種事掛在嘴邊是必要的。

「你還不願意接受啊?」我媽這樣回我。我有點不開心,因為我覺得我沒必要接受。「當你接受之後,就坦然多了。像我就接受我高中學歷沒有別人好,我也覺得沒差,只要比別人認真就可以。」

這跟身高是不一樣的吧!我不想接受我身高矮,所以我去跑步、喝加鈣牛奶,為自己多爭取個幾公分,我對這點是很自豪的。就跟我不接受自己那麼胖,所以我節食、運動,讓自己體態更好是一樣的。(雖然只成功過一次) 不接受事實而帶來的改變也可以是正面的。

我媽拐進一家有機食品店,問我有沒有要買什麼東西。

跩屁。她尾端下垂的眼睛配上因年紀而出現的雙眼皮皺褶,真的透露出太多火象星座的焰氣。但我知道她是對的,我一開始就這麼覺得了,是我先講的。她只是拿她自己來佐證我的道理,對吧?